第一章 李伯庸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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李伯庸立刻给老姨夹菜倒茶,掏出名片双手递过去:“是是,必须的。”——上刀山下火海没说的,只要不让我跟她处对象……
赵轩给他注册的义工活动地点,是在本市一家儿童医院里。其实就是住院部有一个住院儿童活动中心,平时医生护士忙,没人开,就利用义工组织每礼拜招募两次志愿者,帮着维持活动中心秩序并看孩子。
连一直埋头吃饭的老姨夫都看不下去了,伸手拉了她一把:“给人家介绍,半天孩子们一句话没说,就听你唠唠叨叨没完没了了。”
那天风和日丽,万里无云,有点小凉风,算是秋高气爽。因为正好是工作日,大街上并人不多,户州城显出一种北方城市特有的说不出的辽阔。
“老大是我,你在哪呢,下午那活动我都给你注册好了,媒体那边也联系了,你好歹过去露个面,叫人拍几张照片啊。”
妹子一听这数字,立刻不羞涩了,连她月饼一样的妆容都无法遮掩脸上的失望:“那户型也不大啊,张姨可说你特别事业有成。”
“这孩子也姓李,跟你还是本家,一笔写不出俩李字嘛。”李伯庸木然地把视线拉到这位笑得花骨朵一样的中老年妇女身上——说话的这位是他老家的姨,是他爹妈派来折磨……不,拯救他的,老姨轻轻碰了一下那姑娘的胳膊肘,“跟大哥说,你叫什么?多大了。”华姑娘抬头看了他一眼,抖了抖肩膀,做娇羞状,趴到老姨耳边“嘤嘤嘤”“嗡嗡嗡”一番,老姨的脸上就骨朵盛开了,伸手点了一下姑娘的脑门:“哟,还害羞哪!”
领队看起来瘦瘦高高的,简简单单地竖着一条马尾,穿着一条略微有些发白的牛仔裤,虽然低着头,鸭舌帽遮着脸,但看那样年纪不会太大。
李伯庸硬着头皮说:“小户型,也就一百平上下。”
姑娘抬起头来,大大方方地伸出一只手来跟他握了握:“您好,我是今天的领队杨玄,希望您能度过一个有意义的下午。请问您注册的名字是……”
李伯庸来到助理给他的集合地点的时候,发现只有两三个像是在校学生模样的小青年,还有一个带着鸭舌帽的领队。
这句话一出口,他感觉李嘉丽小姐看过来的目光,已经透过那妈都认不住底色的眼妆,深深地表达了“鄙视”两个字,后面还要加一句——鄙视这种没事装有钱人的猥琐男,骗婚!
老姨还不肯善罢甘休:“我们伯庸啊,别的都好,就是干什么都一根筋,咱们老家穷,平民老百姓出身,也没什么背景,这么多年,都是这孩子一个人在外面玩命,事业是干出来了,终身大事就这么耽误了,都怪我们这些做长辈的……”
对这个事,李伯庸是比较不以为然的。
那头赵轩拿着电话一脸莫名其妙,还以为自己要苦口婆心一番——这其实是一个商业作秀活动,按他的意思,在一个本地的义工组织网站上给李伯庸注册了一次,让他去参加一次公益活动,不用干什么活,找媒体写篇报道,再捐点钱拍个照,就完事了,表达一点社会责任感,省得老被人说是暴发户。
看照片的时候,他觉着这位姑娘虽然说不出十分的貌美如花,也勉强算是眉目清秀了。在李伯庸看来,娶媳妇过日子又不是选美,说得过去就行,他自己就是一个凡人,弄个天仙回家供着,也挺有压力,再加上是老家的亲戚介绍的,根底也靠谱,于是抱着请亲戚吃饭的想法过来看看……结果就只能直面惨淡的人生了。
妹子扭捏半天,终于羞羞答答地说:“哥你在户州有房子啊?多大的?”
世界上怎么还有人干这个?农民企业家李先生很不理解,他们没别的事好做了么?
李伯庸为了不让老姨下不来台,只能抽筋一样地笑了一下:“是啊。”
如坐针毡地熬到助理来,李伯庸赶紧撂下一句“你们慢慢吃,饭钱结过了”,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——好像他非常迫切地要去为社会和谐做出贡献似的。
“你好,”他说,“我注册了今天下午的活动。”
他的小公司从一开始的不入流慢慢规范起来,利用近些年新浮现出来的“科技农业”“有机食品”的概念,从承包荒山开始,到现在建立起自己的食品供应公司,虽然一直被人说成是“种地出身的暴发户”,可李伯庸觉得,暴发户也没什么不好的。
——心说您再尽心点,我就没活路了。
李伯庸假装憨厚地笑了笑:“我技术不行,不大开车……”
他是个小地方出身的孩子,从小没过过锦衣玉食的日子,拼老爸拼不过别人,拼学历也拼不过别人,不知道什么叫品味,这些年从小县城一点一点走出来,独自一个人到户州打拼,摆过小摊,倒卖过电话卡,最潦倒的时候和农民工一起住过私人集体宿舍,一块五一天。
老姨继续说:“伯庸,你给小丽留个电话,妹妹在户州有什么事,也照应着点。”
老姨又调转枪口,转向这位非常具有土家族某种小吃特色的“掉渣”姑娘李嘉丽:“姨跟你说过,这是你伯庸大哥,一直在户州,将来也打算在这安家了,你伯庸大哥是个有本事的,也是老实人,都是老家的亲戚,不像外面个张三李四,有点臭钱就不知道怎么好的。”
小青年们在一边聊天,领队身上穿着一个志愿者的马甲,正在那里核对志愿者名单。
老姨热络地说:“叫李嘉丽,今年二十二了,她爸是你老姨夫的工友,都是好人,你们年轻人可以多聊聊,互相了解一下。”
“哦……”妹子想了想,觉着也有那么点道理,过了一会,又慢悠悠地问,“那哥你平时开啥车上班啊?是玛莎拉蒂还是宝马X5啊?”
记者心里也知道李老板是个什么觉悟的,早知道他也就是过去露个面,算是来过,谁也没料到他居然来的这么早。
旁边老姨夫已经露出了惨不忍睹的表情,就在这时,李伯庸的电话响了,一看,是他的公关部主管赵轩打过来的,简直是救命电话!李伯庸赶紧接起来,心想别着急哥们儿,我回去就给你涨工资:“喂?”
一片冷场——人
可赵轩这小子就是不让他消停,本来李伯庸是打算时间差不多的时候就去那个什么……也不知道“牵手”还是“拉手”的义工组织活动的地方露个面,让记者拍两张照片回去,随便写点东西就行了——反正所谓“人物专访”都是明码标价的,给钱就能编。
老姨夫立刻就怂了,埋头装死。
可是世界如此美好,也依然会有人十分暴躁,李伯庸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女性,简直不知道自己该怎么样才能脱离这十万苦海。
李伯庸一边像她走过去,一边心里想,年纪轻轻的一个姑娘,怎么不找个正经八百的工作呢?坐坐办公室,考考公务员不好么?要是不愿意工作,干脆找个人嫁了,在家相夫教子也不是不行,干点什么不好,非要全职当个“义工”,这是闲得蛋疼呢还是闲得蛋疼呢还是闲得蛋疼呢?
说就说呗,反正也是事实。
李伯庸感觉这个时候自己只要微笑就好了,他总觉得自己从杨领队的脸上读出了一句话——我靠,这个打酱油的暴发户居然人五人六地来参加活动了!
姑娘又娇羞了,继续趴在老姨耳边嘀嘀咕咕,老姨就乐了:“是啊,我说么,我看着伯庸这孩子长大的,多好一个小伙子!”
老姨怒目圆睁:“你说什么?敢嫌我啰嗦?你胆肥了是吧?”
结果遇到了这么一个……有特色的姑娘和能让小儿夜啼的老姨。
“哦,我叫李伯庸。”
这个事,要从一次不大成功的相亲开始说起。
李伯庸亲眼看见他亲姨的手指上沾了一片惨白,忍了半天,终于忍住没把桌上的餐巾纸递过去。
他瞧着姑娘那张粉厚得活像鲜肉月饼一样的面孔,担着怕她一颦一笑皆掉渣的心,颤颤巍巍地数了数那根根分明、活像苍蝇腿一样、仿佛要利箭冲天的眼睫毛,再把目光移动到了那巨硕无比的黑眼圈,大得乌漆抹黑瞧不见一点白眼仁的眼上,感觉自己总有那么点想拿袖子给她抹把脸的冲动。
老姨看不过去了:“哎,那不是……”
“但是呢——”老姨话锋一转,李伯庸听得整个人都差点一哆嗦,“但是男的么,大一点也没关系,男人三十一枝花,比女的大个五岁十岁的,都不算什么,你说是吧?大一点还不像毛头小子,他肯定会心疼人,会照顾人,要房有房,要车有车,你看看——还长得这么一表人才的……”
“好的,您稍等。”杨玄领队从兜里掏出一根中性笔,在名单上核对,三秒钟以后,她表情有些微妙地看了李伯庸一眼,“嗯……您就是今天下午那个百兴有限公司的……”
最后那四个字仿佛无形中带出了一股杀气,李伯庸和老姨夫同时一缩头,感觉背上冷汗都下来了。
李伯庸心想老子一个单身汉,住那么大屋干什么,晚上睡觉又不能从这屋骨碌到那屋,但是也没辩解,他其实也生怕这姑娘看得上自己,就自己“嘿嘿”干笑了两声。
李伯庸二话也不说:“好好,我知道了,马上就过去,你叫个人到顺风酒店这边接我一下,快点啊,这事不能迟到,好就这样,你尽快安排,挂了拜拜。”
老姨哼了两声,对旁边的妹子说:“怎么不跟你哥说两句?”
李伯庸顿时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压力当空砸了下来。
老姨赶紧打圆场:“这不是没成家呢么,成家肯定要换地方住,对吧伯庸?”
听说这些领队,都是在义工组织全职工作的人,而且在“义工”里干,特别是这种民间的义工组织,是没多少钱的,一个月的工资也就比城市的最低工资标准高点有限。
李伯庸赶紧干笑一声:“没有的事,没有的事。”
李伯庸默默地抹了一把冷汗——老婆这玩意究竟是谁发明的……真是太可怕了。